刘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三峡的?怎么会想到去那儿?
冯 1994年,我还在日本读环境经济学。寒假回国,在一个朋友家里听说人大开会决定修建三峡水利工程,而且就要上马了,但对此国内外争议都很大。那天他们高谈阔论,什么环境问题、泥沙问题、战争问题等等。可我在想人怎么办?113万移民肯定是最重要的。我一说,他们都说我傻,他们说什么人不人的,中国老百姓才不值钱呢!
刘 哦,他们可能是充满一种情绪的正话反说吧。
冯 我听了以后很生气。其实,我那朋友是最关心中国老百姓的问题的,他一直都在拍摄农村的精神病人。不过他的话挺刺激我的,我就趁着暑假去了三峡。
刘 大背景,小人物,这是一种比较好的选择拍摄题材的方向。1994年,你刚到三峡那会儿,就特别明确你要拍什么吗?有先入为主的认识吗?后来,在拍摄的过程中,你的认识又发生了什么变化?
冯 那会儿我刚到三峡调查的时候,还不是特别明确要拍什么。先是看见那里的人们都特别兴奋,觉得“移民”特好,可以得一些补偿款,还可以重新开始。当地最流行的是“要想富,下水库”。听到这些我就有些失望。有一天,我看见有一间房子孤零零地独矗在那,周围都扒平了,变成工地了。进去一问,老头说就是不搬,当时我还挺兴奋,以为终于找到像小川《三里塚》系列里的那些留恋自己的土地,反对建设成田机场那样的农民了。咳,一问才知道,他们就是嫌补偿的钱少,想再抗抗,好讲价钱。当时,我特失望,觉得中国农民挺没骨气的!
刘 我记得《三里塚》系列里有一组镜头特别打动我,就是那些农民为了保护自己的土地,她们把自己和树锁在一起,坚持抵抗。
冯 小川纪录的农民是那种热爱他们自己的土地,有着精神追求的人。可是我看到的都不是这样,所以特别失望。
刘 那你怎么调整自己的?
冯 小川说,当现实的一张脸突然间剥落的时候,你会看到很肮脏的一张脸,你对这个人几乎厌倦了,或者就因为这一点,你就会放弃拍片。但是,你要坚持下来,把这张脏脸剥下来以后,你一定会看到很闪光的东西,看到赤裸裸的人身上的光亮。这是他拍片的经历感受。在古屋敷村,因遭遇寒流,稻子全完了。小川他们还以为这样一来,村里的女人们会不得以出去卖身来过活,可事实却恰恰相反。不如说稻子遭了寒流的袭击,反而在某种意义上救了整个村子,因为这样村民们可以拿了国家的救灾款过得比种地更舒服。当时小川觉得这些现象真是特别丑恶,甚至想到要放弃拍摄。但随着村民们一起过了这一关之后,小川才真切地了解了那些人的心灵是怎么样的。
刘 坚持,还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。因为,在你不明白要做什么、该做什么的时候,坚持常常表现出一种无奈。
冯 后来,我去了茅坪,就是在三斗坪坝区边上。我虽然拿了个日本的所谓记者证,可还是没有“身份”。我也很不安,因为我没有特别明确的目的,我要拍些什么,只是朦胧地觉得我要拍三峡,但我要拍什么样的人物,也还不太清楚。那段时间,我就那么漫无目的地走着。
刘 什么时候有了转机呢?
冯 要不是遇到那个奶奶,我也许就坚持不下去了。有一天我逛到茅坪的一个小市场,有个老太太闯进了我的镜头,冲着我说了一大通。你想,湖北老太太的话,我一句话也没有听懂,现在倒是明白了,主要是讲她的几个儿子、媳妇咋样咋样。后来,她让我上她们家去,我还就跟去了。现在想想挺有意思的,老奶奶总问我,明天几点几点我到田里,你跟我去吗?在我特别失望的时候,忽然有一个老人接受了你,而且很亲近你,就是那种单纯的老年人对年轻人的喜爱。一来二去,老奶奶身上那种经过了事儿的那种大气感染着我。慢慢地,我也变得平和了。我当初想象的那些问题,比如这些移民跟三峡的关系怎样,国家和个人的关系怎样,现在离我越来越远了。
刘 远离了问题,开始走近“人”了。
冯 对,中国没有什么抵抗运动,我也找不到曾经在小川片子里看见的那些热爱土地、坚决抵抗的农民。跟老奶奶在一起,就是觉得亲切。于是,我开始找到了小川纪录片里面那种有感情的人,能打动我的人,内心世界比较丰富的人,其实就是让我觉得亲切的人。就这么老奶奶成了我现在正在剪的一个片子《长江边上的女人》中的一个拍摄对象。其实,我接触的这些人都是比较孤独的人,可能他们需要有人倾听吧,包括后来认识的张秉爱也是这样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