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们这一代人对那种空讲道理特别逆反,我就想只摆事实,不讲道理,纪录片恰恰能实现这个。”
“但是你选取这段事实,不选那段,这里面肯定有你的价值判断。”
“肯定有。每个人眼中的历史都不一样,时间拍的《周恩来》是这样的,邓在军拍的《周恩来》是那样的;刘敬坤看到的流亡学生和钱钟书看到的完全不同;何兆武眼中的青春跟杨沫眼中的也不一样。这是允许的,非常自然,不是说一个东西它从根上就是红的或就是黑的,你看到听到,经过大脑过滤,最后说出的,是你内心想表达的。”
有几次坐火车回家,陈晓卿听着到北京做保姆的同乡女孩卷着舌头说话,就动了拍她们的心思。他和安徽台的同仁摸到安徽无为县妇联,找了22个第一次去北京做保姆的女孩,从她们离家的那一刻跟拍,坐汽车,坐火车,一直跟到她们进了北京城,在一些人家安顿下来,历时一年半。城市的冷漠、伪善,外来者不停地委屈自己迁就它、适应它。片子粗剪出来,朱羽君教授看哭了。
今天回过头看,陈晓卿觉得它在技术上粗糙,但是用了心,动了情。他的学生认为这是陈老师最好的作品。而另一头,10多年过去,那些姑娘有事还会跑到央视找陈晓卿。
1993年,上海台的《纪录片编辑室》、央视的《生活空间》等,破天荒让平凡的人、平凡的生活上了荧屏。生活的残酷,普通人的挣扎、隐忍,取代了英雄人物的单一和苍白。步入21世纪,这类片子又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不是让你哭,就是博你笑,“恭喜你,答对了”、“OK,给点掌声好不好”。他讨厌这样的节目。某天,他突然想出一个词:纪录片的贞操。他说,就算今天已经很开放了,“贞操”还是有人在乎的吧。
他的理想是像小川绅介那样拍到死。无论拍土豆还是拍上帝,无论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,他自信可以胜任任何类型的片子。
“发现平凡生活里的乐趣,那种快乐,多少钱也换不来。拍《龙脊》时有一段,一群孩子上课,小主人公上台解题,完了老师带领同学们表扬他:‘潘能高,最能干,潘能高,最能干。’这孩子来自单亲家庭,由爷爷带着。爷爷原是桂北游击队队员,解放后在兴安火车站当巡道员,后来回到山里成亲、当农民,整个人都系在这孩子身上。他是村里惟一见过世面的人,知道李宗仁、毛泽东。摄制组进村时,村长说,去潘家聊吧,他汉话说得好。聊着聊着潘能高放学了,把书包一扔,往地上一躺,拿出课本念:‘泉水泉水你到哪里去……’爷爷马上拖着个板凳凑过去看孙子念书,就那种贱兮兮的样子,也不理我们了。后来我们拍爷爷教孙子插秧,那是潘能高第一次下田,完了爷爷站起身说:‘潘能高,真能干。’唉,我们拍到这些的时候,真是摄像机都不想要了,扔田里算了。”